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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知名作家方方,以撰寫日記的形式記錄武漢封城後的所見所聞,

成為許多網友一窺武漢現況的窗口。圖為武漢123日宣布封城後空蕩蕩的火車站。

(圖片來源:HECTOR RETAMAL/AFP via Getty Images

(資料来自: https://www.auliving.com.au/zh-tw/202002/135775.html)

 

 

正月初八(21日)

 

今天天气仍然晴好。初八了,居然有点怀念院子里每年此时的热闹。

 

早上起来,仍然先看手机信息。看到一份元月31日的数据统计。数据显示的结果是:武汉确诊和疑似病人仍在增长,但速度已明显下降。并且连续三天都在下降。重症病人数字也在减少,死亡率与之前比,稳定在2%左右。而治愈人数和疑似解除人数在增长。相当好的一个信息!说明近期的防控有明显效果。这是我大哥今早发在自家群里的。我无法确定它是不是真的,但我希望它完全是真的。仍然是那句话,武汉挺过来了,全国就挺过来了。

 

回想起来,最早告诉我们有此病毒传染的,也是大哥。我们有个家庭群,其实就只我们兄妹四人。连嫂嫂和侄儿女们都没加入。两个哥哥在大学当教授,他们的同学和同事群信息经常很丰富。尤其大哥,他是清华毕业的,又在华科大当教授,所以他那里有价值的信息会多一些。1231日上午十点,大哥转了篇文章,说“武汉疑出现不明原因肺炎”并注有括号“(SARS)”。

 

大哥说,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。二哥马上就提醒道,大家不要外出。二哥在沈阳工作,又说你们可以到沈阳来避难。沈阳零下二十度,什么病毒都活不下来。大哥说,SARS怕高温,还记得2003年吗?之后大哥再度发出信息,确认此消息为真,并说国家卫健委专家已经抵达武汉。

 

小哥有点吃惊,因为他就住在病情集中爆发的华南海鲜市场附近。我到中午才看到这些,马上说,近期不要去医院。因为小哥身体不是太好,他主要看病就在汉口中心医院,而那里却集中着大部分武汉肺炎患者。小哥很快回复,说他下楼看了一下,汉口中心医院平静无常,他原以为会有很多记者。很快我在同学群里看到了华南海鲜市场和汉口中心医院情况的视频。于是立即转发到自家群里。并提醒小哥,出门戴口罩。甚至建议他元旦后先逃到我家来。毕竟我当时住在江夏郊区,距离汉口比较远。小哥表示,看看事态发展再说。二哥则认为,不必太紧张。政府不会封锁信息,否则就太对不起老百姓了。我基本上跟二哥的想法差不多,觉得这么大件事,政府不可能封锁信息,不可能不让百姓知道真相。

 

元月1日上午,大哥再次转发了《武汉晚报》关于华南海鲜市场停业整顿的新闻。小哥仍说他们家附近没什么变化,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。作为普通百姓,其实在这一天里,我们已经高度重视这件事了。所提及的措施,与现在无异,即戴口罩,呆在家里,不要出门。我相信其他武汉人跟我一样,经历过SARS那样的恐慌后,谁都不会轻视这种消息。但是,官方的说法很快来了,它们来自专家的结论,概括起来是八个字:人不传人,可控可防。大家立即都松了一口气。反正我们从不吃野生动物,也不会去华南海鲜市场,我们有什么可担心的呢?

 

我之所以复盘上述,是因为今天早上看到一个对王广发先生的专访。王先生是第一批来汉专家。他讲完“人不传人,可防可控”后,自己就被感染了。我以为他多少会有点自责或是懊悔以及反思,哪怕这错误与他本人无关,是整个专家组的决定。但作为专家组成员之一,至少给了武汉人民一个轻率的结论。无论湖北武汉官方如何官僚无能,或是有多少人为显盛世繁华刻意遮盖,但作为医者的王先生,在表述时,是不是可以更谨慎一些?而不是这么斩钉截铁?同时,王先生在元月16日即被感染,显然此时已然得知病毒是“人可传人”的。但我们并没有听到王先生及时修正自己此前所说的八个字,也未听到他大声疾呼人们警惕,却一直等到三天后钟南山院士来到武汉,才向人们道破真相。

 

对王先生的采访,是昨天作的。武汉人窝囊的春节(尽管武汉人达观)、病人们的惨烈状态,死者们破碎的家庭,封城行动对整个国家的损失,以及王先生同行们的无比辛劳和壮举,全国人们都看到了。但是,对此负有一定责任的王先生在访谈中却没有一丝愧疚,没有一点歉意,甚至还觉得自己有一份功劳。他说:“我要跑到武汉走马观花,要是不去病房,不去发热门诊,我也不会感染,反而进去以后,自己感染了,大家才知道这个疫情确实是严重了。”听到这话,我真是无语了。看来王先生是不怕武汉人对他爆粗口的。

 

唉,中国人一向不喜欢认错,也没有多少忏悔意识,更不会轻易产生负罪感。这可能跟文化和习俗有关吧?但作为医者,专业就是救病扶伤,看到那么多人,因自己的言论而病中挣扎而绝望死去,即令大家并无多少责怪,可自己呢?自己就可以那样轻松地放过自己吗?内心就没有哪怕一点点的罪恶感?说好的仁心呢?怎么还可如此洋洋洒洒地自夸?国有大难,连皇帝偶尔都懂得发个“罪己诏”。王先生(包括专家组)呢?真没打算向武汉人道个歉?真没觉得这是自己从医生涯的一个教训?

 

算了,这个时候,实在不想多说。还是祈愿王先生今后更加努力地救死扶伤吧。拯救他人的同时,也拯救自己。

 

正月初九(22日)

 

今天初九。我们已经坚持多少天了?真是懒得数了。有人出一道急智题,说不准看手机,今天星期几?要求一口报出来。真是下手太狠。谁还记得星期几呀?能记住初九,就不错了。

 

天气又开始阴沉,下午还下起了雨。奔波的病人们,会进入更加可怜的状态。在武汉,出门看看,除了人少灯亮,其实一切还是都还是井然有序的。生活物质基本不缺。只要没人生病,家家都很安稳。不是有人想象的一座炼狱。而是个安静的美丽的磅礴大气的城市。只是一旦家里出现病人,就会一片糟乱。到底是传染病!而且医院资源只有那么多。市民其实也知道,就是医生自己的家属生病,如若不是重症,也住不进医院。这几天,正处于专家预计的疫情爆发期中。估计我们还会相继听到或看到一些更严酷的信息。今天最难受的视频,是一个女儿跟在殡葬车后号啕大哭。妈妈死了,被车拖走,她无法为其送葬。将来或许也不知道骨灰在哪。在有着轻生重死文化传统的中国,这恐怕是儿女们心里最大的疼。

 

其实没办法。谁也没办法。我们唯一的事,只能把这一切都扛下来。尽管病人多半扛不住,病人家属也多半扛不住。可是,不扛,又能怎样?以前我曾经说,时代的一粒灰,落在个人头上,就是一座山。说这话时,体会还不深。这一次,才真正让我铭心刻骨。下午与一个青年记者沟通,他说,他深感无力,人们看到的只是数字,但数字之后呢?这些年轻人,真不容易。在这个年龄,便要去面对一些残酷:挣扎、死亡以及各种不准的指令。我也觉得非常无奈。但转念一想,我们除了振作起来,还能怎样?我们没办法帮助病人,我们只能自己扛住自己所面临的一切。在有余力能帮人的时候,就帮着他人一起扛。无论如何,再扛他一周。

 

另外有一个比较好的消息,是看到一份数据。上面说,外省的病人在减少,治愈率很高,死亡率很低。湖北这边,之所以数字不准确,死亡人数多,显然还是医疗资源不足所致。导致一些人在死后没能确诊,另一些人垂死前才得以住院。说明白点,就是说,这个病不是不可治。只要在发病之初得到治疗,很快就可以控制。同时也看到一份建议,说其实邻省的医疗机构,都严阵以待,却并无多少病人。AB的人有一些,但BC的人极少,虽有一二,却并未确定是否就是C。所以,建议武汉用救护车,由医护人员伴同,在严防感染的前提下,转送一些病人到邻省的传染病院进行治疗。武汉这地方,地处国之中心,好多省会,只需三四小时即可以抵达。病人只要得到治疗,就能逃过死神。不知道这个建议是否适用,我自己觉得也有一点道理。不过,刚才又听同学说,火神山医院从明天开始可以接收病人(不知确否)。那边床位多,医疗条件会更合适,外来援助的医护人员也会很多。如果明天即可接收病人,这个往外省送的建议就无效了。唉,总之,现在我的心愿变得很小:只愿生病的人们,能有医院可去。为他们祈祷。

 

还有,我很想夸一下武汉的年轻人。有几万青年志愿者在疫情前线奔忙。纯粹都是自愿服务,他们以微信群的方式组织起来,做什么的都有。相当了不起!以前我们常常担心年轻人会变得越来越功利。这个时候,看着朝气蓬勃的他们,心想,我们这些老家伙瞎担心什么呀!其实,每个时代,都有与它相匹配的人,年长者不必杞人忧天。昨晚,陈村传我一个视频,是武汉一个年轻人拍下封城后每一天每一天的事。连续拍了好多天,我一口气看完。真好。以后有机会见到这小伙子,一定送他几本我的书,以表达我的敬意。还要告诉他,在某个寒冷而忧伤的夜晚,他的视频鼓励了我。

 

正月初十(23日)

 

初十。又一个阳光明亮的日子。昨天以为会继续下雨,但今天却突然晴好。求医的人,或许会因这阳光,多一点温暖。尽管他们很多是感染者,带着病毒四处求生。谁都知道,所有的他们都不愿意这样,但为了活下去,他们不得不这样。他们没有其他路可走。他们内心的寒,当比这冬季的寒更深更重吧?所以,我还是希望他们在奔波的路上少受一点罪。病床轮不到他们,但阳光还是可以普照得到。

 

没起床即看手机。最先看到的成都地震信息。地震有惊无险,段子则让人笑喷。有一则是:“武汉在成都的两万个人全部找到。因为刚才地震惊慌失措跑到大街上的肯定是武汉人,成都人都在屋里头烫脚。”实在让人隐忍不住笑出声来。相信成都的段子手让武汉人今早多出个“开心一刻”。我想,比武汉人更能搞笑的大概就算四川人了。谢谢那些段子手。

 

网上有些视频,我已不敢再看。实在很难过。但是我们理智下来,明白自己不能只是难过。逝者已矣,生者如斯。只惟愿我们能有记忆:记住这些不知名的人,记住这些枉死者,记住这些悲伤的日夜,记住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在这个本该欢乐的春节中断了人生。只要我们尚且偷生在世,我们就要为他们讨个公道。对于渎职者不作为者不负责者,我们必须一层一层追究,一个也不放过。否则,我们怎么对得起那一个个用停尸袋装走的人们——那些和我们一起共同建设共同享受过武汉的人们!

 

今天看到一个武汉的宣传片,拍得不错。将武汉这座城市的空旷和安静,形容为“按了暂停键”。是呀,武汉只是暂停,但那些装在运尸袋里的人,却是完结。唉,火葬场的工人从未像现在这样辛苦。但他们说,大家还是关注医生吧,他们是管活人的。

 

下午,我即向我的一位医生朋友了解近况。他正在一线。插空回答我的提问。我们聊得很杂,概括起来有几点。一是,武汉现在绝不容乐观,形势依然非常严竣。医疗用品处于“紧平衡”状态。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,按字面理解,大概就是紧张,但也刚够吧。医生说,够用两三天。二是,基层医院相当艰难。本来基层医院条件也差些,受关注度小,医疗资源少。医生朋友说,你帮着呼吁一下,请大家多多关心和援助基层医院。不过,他又说,基层的地方政府、社区及村庄,隔离措施很得力,比武汉做得好多了。第三便是,把发烧的疑似的病人交给社区,是不合适的。社区缺乏专业知识也缺乏防护用品,他们怎么管得了呢?何况社区的人们自身也害怕,他们解决不了问题。我想,是的,这个错误的决定,导致武汉感染人群仍在扩大,而且一感染便是全家。第四是所有医院的医生都很忙,其他科室也都抽调到一线。但现在治疗的还是存量,而每天确诊和疑似的人数在飙升(即还顾不上治疗新发病的人?我没敢问)。第五,医生朋友估计最终感染人数会是个很恐怖的数字。他用很肯定地语言说:“只有把那些该住院的全部住院,该隔离的全部隔离,疫情才能控制。”说来说去,这是唯一的办法。从今天的一系列举措来看,政府似乎终于意识到这点。

 

疫情来了,从它初发及至扩散再至疯狂,我们的应对则从错误到延误到失误。我们没能绕到病毒前面拦截住它,却一直跟在它的后面追赶,尽管我们付出如此规模的代价。摸着石头过河这个思路并不对症,那么多可参照的前例,为什么不跟着学呢?直接抄个作业也可以呀?可能我的想法太简单吧。

 

今天还有个视频,是一家人过桥。桥这边是重庆,过了桥是贵州。夫妇俩带着一个或两个孩子(没看清)。男人是重庆的,女人是贵州的。车出重庆,过桥即贵州界。结果,贵州不让男人进,说贵州女人可以回家,但重庆男人不能进来。男人只好驱车返回。而重庆这边说,你们已经出了重庆,男人可以回家,但女人不能进来。开车的男人说,前面不让去,后面不让回,难道我在桥上生活?这是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视频。我曾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叫《武昌城》,写的是武昌被北伐军围城一个月的事(多巧呀,我自己也被封在了武昌城里)。围城过程中,武昌城内人饿死病死无数。汉口汉阳人多方营救,终于与两军达成协议:给出三天时间,让老百姓出城就食。围城方不攻击,守城方给放行。那是1926年的事。两军作战,敌对双方尚且可以协商,而今天,又不是什么天塌的事,怎么就不能通融?办法多的是呀!后来小伙子到底是返回重庆还是前往了贵州,我就不知道了。

 

唉,哀民生之多艰,长太息以掩涕。这几天,很多人写这个。

 

正月十一(24日)

 

今天天气依然很好。武汉市民生活还是很平稳。闷是有一点,但只要活着,闷是能忍住的。

 

下午突然听到有人再度恐慌,去超市抢购,说是担心超市关门,断了吃喝。我想这个大概不会吧?市府似乎就此发了一个声明,即保证超市不关门。按理,全国人民都在支持武汉,中国的生活物品也不紧缺,保证武汉人民的日常生活用品,应该不难。当然,会有一些孤寡老人比较艰难(没有疫情,他们也很艰难),相信社区和诸多的志愿者都会前往帮助。不管政府前期有多少失误,无论如何,我们目前也只能相信政府,我们还是要给予他们信任。不然,这种时候,你能信谁?你能靠谁?那些容易恐慌的人,他们什么时候都会恐慌,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刚才出去倒垃圾,发现我家大门上,贴着“已经消毒”的纸条。还贴着一个通知,说如果发现自己发热,请打武昌区多少多少电话。可见社区的工作做得还很细致。疫情是大敌,全民同仇敌忾,没人再敢马虎,只要决策者不再出昏招。

 

对于未来到底有多少人会被感染,这个数字大家都很敏感,也为它的数目之大,感到紧张。其实昨天我的微博中提到的十万这个数,医生们早就心知肚明,也早有医生在对外呼吁时说破过。今天,另一位医生朋友告诉我,这个数字一点不错。人数的确会有那么多。但是有一点:不是所有受感染者都发病。发病的人,可能是其中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。我特别追问了一句:是不是尽管被感染,但并不发病,以后就会自己慢慢地好?医生朋友用肯定的语气回答说,是的。假若真是这样,算不算一个好信息?

 

再次强调:根据医生们的说法,冠性肺病传染力强,但只要有正常的治疗,死亡率并不高。在外省有机会得到治疗的病人,也已证明了这个。武汉的死亡人数多,主要就是住不进医院,轻症变重症,重症致死亡。加上隔离方式不对,居家隔离导致全家被感染,病人更多,才引发许多悲剧。医生朋友说,如果早有措施,以武汉现有的床位,是完全可以让重症病人都住进医院的。但是前期乱了,人们恐惧,没病也跑医院,后面就都乱了。现在,政府也在不断调整方式。下一步,看看是否能扭转局面,让拐点早些出现。

 

此外,网上也有人对昨天刚出台的“方舱医院”质疑,觉得这样集中隔离,病人挤在同一空间,岂不是增大交叉感染?但我想,这是战地医院模式。首先必须在最快的时间里把发烧的疑似的病人集中起来,加派医生进行治疗。与此同时,继续完善隔离条件。不然,那些流动的感染者,四处奔波,多奔波一天,就会多传染他人,如此,疫情根本无法控制。目前的大空间,条件虽不理想,想来下一步恐怕还会逐步分割成小间。如是推测,也不知确否。无论如何,隔离流动的感染者,是最紧急的事。

 

今天还看到一个视频,来自火神山医院。病人自拍。视频中所见,那边医疗环境相当不错,病人也很乐观。这正是我们想看到的。愿他们早点好起来吧,也但愿所有的事情,更加合理,更加有序。

 

这次的疫情,显然是合力酿就。敌人不只是病毒一个。我们自己也是自己的敌人或者帮凶。据说很多人此时才幡然醒悟:知道天天空喊厉害了我的国没有意义;知道天天光是政治学习讲空话而不会具体做事的干部没半点用(我们以前称这些人为“嘴力劳动者”);更知道一个社会如果缺乏常识,不实事求是,后果不只是嘴上说的害死人,而是真的会害死人,并且是死很多人。这个教训,也算又深刻又沉重了。尽管我们有过2003年,但是很快它被忘记;现在又追加一个2020年,我们还会忘吗?魔鬼永远在后,我们不警惕,它还会再次追加,直到把我们折磨醒来。问题是:我们要不要醒呢?

 

想起SARS那年,三月,正是在SARS扩散而官方隐瞒的日子,广州的同学要动一个大手术。我们几十个大学同学从全国各地赶到广州那个SARS最生猛的医院去为他壮行(没一个人戴口罩)。大家来回都坐的火车。之后事情被暴露,全国上下恐慌,我们人人都吓得一身冷汗,纷然称自己命大,没被感染。而这次,我从元月初到元月18日,曾三次去两家医院看望动手术的同事。有两次都没戴口罩。现在想想,也是后怕,再一次觉得自己命大。

 

正月十二(25日)

 

昨天立春。今天的天气果然就像春天。我家门前有一排老香樟和两株桂花一棵玉兰,树叶都绿得仿佛冬天根本没有来过。

 

今天仍然处在专家们预计的疫情高峰期中。确诊病人数字据说还在上升。一个我所知的著名画家也处于病危之中。我的同事YL说,她的朋友圈有三个一起玩摄影的人死了。我的朋友圈人很少,感谢大家都还活着。武汉的严峻局面,纵然不像前阵那么混乱,但也尚未真正缓解。网络上,悲伤的视频和绝望的呼救似乎少了许多,更多的正能量正在充当鼓励角色。不知是真正解决了那些问题,还是直接遭遇删除。在我们经历过很多删除后,对这个套路也都开始麻木。我昨天说我们自己也是自己的敌人,我们与己为敌,大概正是从这种麻木开始。眼下我们现在还必须提着心,对自己的身体保持高度警觉。我仍然成天跟家人和朋友唠叨:不要出门不要出门。已经都关了这么多天,不在乎再多关几天。饭菜质量差就差点,以后疫情结束后,把这些天想极了的餐馆轮着去吃一遍。让我们尽兴,也让餐馆赚钱。

 

下午看到一条消息,我觉得有点意思。除了开头一句说的像官方媒体:“武汉抗疫攻坚战已经打响了”。但内容还是颇有价值。我将它梳理了一下:1、将病人分成三级隔离。2、火神山医院、雷神山医院、定点医院是一级,负责隔离和治疗重症病人;3、已建和新建的共十一个方舱医院为二级,负责隔离并治疗轻症病人。4、酒店、党校为三级,负责隔离疑似和密切接触过病人的人群。5、这三部分人隔离后,全市全方位消毒杀菌。6、所有医院恢复正常接诊(曾经关停的其他门诊马上恢复)。7、其他行业也可以开始运行工作。8、当重症缓解为轻症时,即回到方舱,反之轻症如加重,就进定点医院。根据病人病况随时进行调整。以此类推,直到病患完全消失!我无法确认真伪,但按照常理推断,觉得应该是真实的。自部队入汉后,武汉的效率似乎明显提高。这个打法,也有点军人做派,显得蛮干脆利落。我对此怀有期待。更希望,在各级隔离中的病人,能有保证质量和值得信任的治疗。

 

疫情打乱了人们所有的生活秩序,医院更是。各路医生都忙于抗疫。其实,若无疫情,其他病人平时也是非常多的。现在这些病人都耐心让位于抗疫,自己默默地忍受病痛。有些病痛,拖延下去的后果会是什么,病人自己也惴惴不安。但是他们还是让路了。这些人相当了不起。我的一个同事,不幸恰在元月连续做了两次手术。而且并非小病,也并非小手术。春节前,疫情暴发,她从医院回到家里。但术后必须换药打针。自己咬牙开车去医院换药。伤口的恢复并不理想,并且已经化脓。医院人多病杂,医护人员也不敢叫她天天过去,只好带着护理包自己回家换。护理包不够时,还得自己去药店买。炎症控制不住,也只有在社区医院打针。着急难过,甚至也哭。但是怎么办呢?她自己说,先扛着吧,等疫情过去再说。我的另一个同事,因为父亲癌症,今年特意把父母都接来过年。结果一家三代,全都被封住在家。哪儿也去不了,父母也无聊,她只能每天陪着父母打牌,好让他们的时间容易打发。刚才电话说,打牌打得我烦死了。其实这也不是轻松的事。还有更焦急的孕妇们。她们可以忍,但肚子里的小东西不肯忍。这些孩子来的不是时候,他们让准妈妈和准爸爸所有的欢天喜地,都变成焦灼不安。唉,这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,但是孩子们,既然胆大,那就来吧。尽管这里是疫区,也要相信,接待你们的地方,一定还是温暖的并且干净的。

 

我记录下这些细碎,是要告诉那些有罪的人们:不是只有死者和病人承受了灾难,我们所有的普通人,都在为这场人祸付出代价。

 

正月十三(26日)

 

今天的武汉,又开始了下雨。天色阴沉。阴沉中的风雨天,会让人有一种肃杀感。出门冷风一扑,浑身一凛。

 

但今天更多的是好消息。是这么多天来,最令人激动的消息。先是听到一个广播,说疫情将很快缓解。讲述者据说是一位专家。至少我听了觉得可信。接着网上盛传,美国吉利得研究的新药瑞德西韦(中国专家为其命名为“人民的希望”?)在金银潭医院启动试验,传说效果很好。武汉人都很激动,如果不是遵守规则,不能出门,大概早就上街狂欢了吧。关了这么久,盼了这么久,总算看到希望,而且来的那么迅猛,来得那么及时,来的正是大家日渐沮丧的时候。尽管后来,有人辟谣,说是并没有结果。但我想,管他的,还是拿它当好消息听吧。再等三天,或许我们的期待就会证实。

 

大家关注的方舱医院已经正式开始使用。一些进去的病人有视频图片和文字出来。有人认为条件太差,亦有牢骚,诸如此类。但我想,只用了一天时间建成的方舱,仓促之处,总会有点乱。而后绪的工作,应该很快会跟上。这么多人在一起,众口难调,更何况都是病人。焦燥不安或是心烦意乱,总会有的,毕竟舒适度不如自家。下午武大冯天瑜先生给我发来信息,说阎志告诉他,他们负责会展中心和武汉客厅两个方舱医院,他会全力做好保障。“安装多台电视、设图书角、设充电岛、设快餐角、保证每个患者每天一个苹果或香蕉,尽量让患者感到温暖。”看看,其实都有考虑。其他方舱医院,恐怕也都会有责任制。阎志能做到的,其他责任人多半也能做到。武汉已经走到今天,最难的时候,大家都已经度过,现在越发不能焦急。让那些曾经天天奔波的病人,能安静的躺在室内,接受隔离,也接受医护人员治疗,无论如何,对他们对大家都是好事。不然,像今天这样的天气,他们中又有多少人会加重病症,或是倒在路上?所以,我们只能稳住也忍住,只有总局势控制住了,所有人才能真正得到安稳。

 

早上还看到一个视频,是中南医院呼吸科大夫的。他自己中了招,九死一生。现在活了过来,他很幽默地告诉大家事情经过。他是直接接触了病人而感染。后来他的夫人在他垂死之际照顾他,虽然感染了,但只是轻症。所以他让大家不要恐慌。并且说,这次扛不过去的,发展成重症的,多是有基础病的老年人。年轻人如果中招,个人体质好,打针吃药喝水休息,做到这些,是很容易扛过去的。他还说了一些冠性肺炎的特征,比方,是双肺一起由边缘感染,并无明显的流鼻涕等现象等等。作为过来人,他的话,太可信了。所以,我们自己要做的仍然是,呆在家里,不要恐慌。不要自乱阵脚,哪怕有点发烧或咳嗽,一定要冷静处事。今天政府还告示,所有人都要查体温。人们也是一阵慌乱,害怕在查体温中反而遭遇感染。但据我了解,只是疑似者上门测体温,其他人,电话自报给社区即可。所以,也不必人人自危。抗疫过程,跟日常生活一样,有很多蠢人做蠢事,但更多的不是蠢人,也不尽然都是蠢事。

 

说说我自己。一起床即看手机,邻居留言,说她女儿今天出去买菜,顺便给我带了一些,放在我家大门口,让我起床后,出去拿一下。刚把菜拿回来,住在同院里的姨侄女来电话说,要送一些香肠和腐乳过来,大门口交接即可。结果她拿来了一堆东西。我一看,这就是再关一个月,也吃不完呀。灾难之中,大家同舟共济。很感谢,也很温暖。

 

刚刚写完博客,便听到李文亮医生去世的消息。他是八位被训诫的医生之一,而且被感染到冠性肺炎。现在,全武汉市的人都在为他哭泣。心里太难过了。

 

正月十四(27日)

 

从封城到今日,是第十六天。昨天李文亮死了。我很难过。当即发朋友圈说,今晚全武汉人都在为他哭泣。哪知,整个中国的人都在为他而哭!眼泪多得在网上涌起惊涛骇浪。这一夜,李文亮是在人们的泪水中渡到另一个世界。

 

今天天气阴沉,不知道是否苍天也在向他致以哀悼。其实,我们对苍天已然无语,毕竟苍天又奈其何。中午,有武汉人在大声叫着:李文亮的家人和孩子,由我们武汉人养起来!响应者众。晚上,武汉人要在李文亮昨夜去世的时间关灯,用电筒或是手机,向天空射一束光,吹响口哨。在沉沉的暗夜,李文亮就是这一束光。这么久了,武汉人能有什么办法化解自己心里的郁闷、悲伤和愤怒呢?或许,这只能这样。

 

专家原说拐点可能在元宵出现。现在看来,它不会来了。昨天来的是李文亮死讯,今天来的却是:还要再关14天。唉,那些没有置身在武汉的人是不会明白的,我们内心所受伤害,远不只是关在家里不能出来这一件事。武汉人是多么需要安抚和宣泄。这就是为什么李文亮之死,让整个武汉人都肝胆寸断?让他们想要狂哭大喊?因为,人们觉得李文亮就是与自己一样的人,就是自己中的一员,就是困在家中的自己。

 

疫情比先前预计得严重。传染速度更是比人们想象得快。而其诡谲神秘的状态,让有经验的医生都捉摸不透。有些人明明已经好转,突然间又急转直下生命垂危。而有些人分明感染了,却又什么事都没有。这个幽灵一样的冠性病毒,就是这样四处流窜,随时随地让人猝不及防。

 

受伤惨烈的其实还是医护人员。他们是最早接触到病毒患者的人。仅李文亮所在的中心医院,死去的不是一个李文亮。我听说已有三位医生离世。我的医生朋友说,同济亦有一位外科教授去世,那是他的朋友。几乎每个医院都有数个医护人员病倒在床。他们全都是用自己生命救人的仁心医者。

 

有一点点可以庆幸的是:大多被感染的医护人员,多是在早期阶段。唉,不是说好了“人不传人”吗?那时的医生们怎么可能把自己穿得像防化部队?正是在被认为“人不传人”的时间里,同时也是湖北武汉忙开两会、不准发负面消息的时间里,有诸多医护人员被感染,殃及的还有他们的家人。医生朋友说,重症几乎都来自那一阶段。但现在防护装备齐全,受感染的医护人员已经很少了。即使有,也多为轻症。他主动转到了另一个话题,说后来越来越多的医生被感染,大家也知道“人可传人”,却没有人大声说出来,因为不准说。不准说就不说吗?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,所有人都不说出,难道不也是问题?医院的领导为什么不准说?他们不准说,难道我们就不说?我们做医生的,自己也有责任。他直接拷问自己和自己的同行。我很佩服他在此时所作的反思。

 

我想是呀,这正是我们为李文亮之死悲愤的原因。毕竟,他先说出来了,尽管他只是提醒自己的朋友,但他还是说破了真相。只是,说出真相的李文亮,受到责罚,丢了性命,到死都没人向他道歉。这样的结果,今后是否还会有人敢说?人们喜欢用沉默是金,来表示自己的深刻。但这一次的沉默,是什么?我们是否还会面临同样的沉默?

 

武汉整个城市,到现在仍然井然有序。和前些天比,乐观的武汉人多了些压抑和沉闷。毕竟关在家里的时间太久,而且很多家庭的空间并不大。即使有无边无际的网络,也会有厌倦的时候。更何况,每个人都还有自身的问题。比如像我和两个哥哥,都是糖尿病患者,医生是要求我们每天都要走路的。大哥以前的微信步子,常常上万。小哥更是,每天上午下午都必须到外面去散步。现在,他已经整整十六天没有出过门了。而我,尽管已经是隔一天吃一次药,但也只剩下明天一天的量。要不要去趟医院呢?也在犹豫。

 

刚才一个视频,看到武汉市民开着8辆车,为李文亮送行。8字代表着受训诫的八个人。他们眼里都饱含热泪,话语哽咽。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硬汉,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智。恐怕,未来数日,武汉人的心理问题,会越来越多,需要专家疏导。段子手的黑幽也解决不了这么沉重的问题。

 

正月十五(28日)

 

今天元宵。原来以为到了今天,拐点能来,现在显然没有。抗疫战还在持续。我们也还在坚持。既然闭门在家,那么这几天我也还会记录。尽管写一篇被删一篇,但还是要写。好多朋友打来电话,纷纷鼓励,说不要停笔呀,我们支持你写。也有朋友担心我会很艰难,其实也没有,跟朋友开玩笑说,以前地下党那么困难都把情报送出去了,现在网络发达,一篇文章,自然是发得出的。何况,我们的敌人是病毒。我绝对与政府保持一致,绝对配合政府的每一项行动,并且努力帮助政府说服不理解的人们,帮助政府安抚焦虑的人们。只是,我们在方式上各有不同,可能我会在写作过程中,偶尔会冒出自己的感想,如此而已。

 

应该说,现在的局面比前期好太多了。社区和单位都细致如微。昨天接到社区电话,问是否发烧,家里多少人。我一一作了回复。今天作协值班的小李也来电话,询问身体和生活情况。还有同事听说我的药没了,表示要替我去医院拿药。比较难过的是今天大哥传来的信息:他们学校一位很棒的教授去世了,才53岁。真是太可惜了。李培根校长短信说,他很实干,经常就睡在办公室里,是个踏踏实实做学问的人。唉,愿他走好,愿他安息。

 

天色比昨天亮了许多。下午,终于鼓足勇气去了一趟医院。毕竟糖尿病人的药还是不断为好。医院门诊未开,在医生帮助下,从药房取到药。医院的人比平时少很多,停车场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空旷。一辆大货车停在医院的四号楼门口,这是来自外地的捐赠物品。许多人在卸货,分不清哪些是医生哪些是工人。大厅里的护士们排着队等电梯,每个人跟前一辆医式小推车,上面装着水果和食品,看上去,也像是各地赠送的。推测他们是要送到楼上发给病人。医院里流动病人并不多,更多是忙碌的医护人员。我问了一下,答说,现在的忙,主要还是忙于抗疫。是呀,这是眼前我们唯一重要的事。

 

街上一如既往地井然有序。车辆和行人也还有,但都很少。我注意了一下,在我眼前出现最多的人有三种,一是送外卖的小哥。他们仍然骑着小车,奔波在各条路上;二是警察,他们大多站在各个路口,医院门口也有一些。天气很冷,站在外面,实不容易。基层警察是相当辛苦的,他们往往直面各种人等,执行他们所必须执行的任务。我听说,在有人病得无法下楼时,也是警察前去帮忙背人。有一个人刚背到楼下就死了,警察也哭。三是环卫工人,他们真是了不起。尽管人少,路面没那么脏,只是一些树叶。他们也恪尽职守,认真打扫,以保证整个城市的卫生。从疫情开始到现在,他们一直以从容的姿态留在我们眼里。最默默无闻的人是他们,但他们却一直在镇定我们整个城市的心。

 

看到最近的疫情报道,外省的疫情明显缓解,曲线往下掉。湖北仍然还处于严峻之中。确诊和疑似人数还在增长,这些主要还是早期阶段没有控制好的感染人群。现在方舱已上轨,效果也将开始显现。所以,现在大家并没有太多恐慌,只是有些郁闷。随着方舱生活条件的完善,病人们也开始适应里面的生活。今天看到一个段子说,一个小伙子住进方舱,跟邻床的爹爹熟了。爹爹听说他没有对象,忙给他介绍了一个。那个女孩子也在方舱里。于是两个人准备开始交往。段子手说,这叫“方舱爱情故事”。这是今天听到的最暖心故事。今日过节,我们需要温暖。

 

曾经有人请我帮忙建议,武汉都这样了,元宵节央视晚会最好不要举办。我是不赞同这个建议的。尽管湖北人在疫区,但其他人的日子还是得过。全国人民得有正常生活。元宵节必须喜庆,央视的花花绿绿,红红火火,是很多老百姓喜欢的。湖北人扛下灾难,而让国人生活如常,心里也会踏实很多,是不是?更何况大家都关在家里,也特别需要一些喜庆的东西慰籍自己。今天一个同事说,湖南卫视歌手节目开始啦,可以缓缓心情了。

 

看看,湖北人武汉人就这样的。

 

今天这篇还会被删吗?

 

正月十六(29日)

 

按中国人的习惯,到今天才算是真正过完年了。起床拉开窗帘,阳光明亮得像是初夏时分,心情顿时一爽。我们多么需要这样的阳光。需要它来驱散笼罩满城的阴霾,来化解郁结人心的痛楚。

 

吃饭时看手机信息,还好,有很多好的消息传来。所谓好消息,亦即:尽管疫情依然严峻,但是局面明显好转。

 

归纳起来,大概有这样几点:一、湖北省外新增疑似人数大幅度下降;二、湖北确诊人数和新增疑似人数持续下降;三、全国(包括湖北)新增重症人数,出现断崖式下跌;这条信息简直让人大喜过望!据我所知,轻症基本都能治愈,死亡者多是延误了治疗的重症病人。四、治愈率越来越高,甚至有一说是治愈人数已经高于确诊人数,不知确否。无论如何,治愈者多,便让所有患者充满希望。五、美国的抗病毒药瑞德西韦用于临床病人,效果很好。即使重症患者,用药后也有缓解;六、疫情很可能在十天左右发生逆转。最后一条,更是鼓舞人心。所有上述,都是从各路朋友处获悉。看上去,信源可靠。至少,我是相信的。

 

很遗憾的是,死亡率还没有降下来。死者大多是早期阶段被感染,没有机会住进医院,也没有得到有效治疗,甚至有人连确诊都没有,就匆匆离世。这大概有多少人数呢?我不知道。早上,听到一段录音对话,像是一位调查员与殡葬馆的一位女性员工的答问。该女性头脑敏捷,思路清晰,言语干脆,像极我小说《万箭穿心》中的李宝莉。她讲述他们的员工完全得不到休息,她自己也快崩溃。在愤怒地述说中,她点名大骂官僚,大骂狗官,真是骂得解气。今天我已经看到两个破口大骂的视频了。

 

武汉人很爽,很江湖,很讲义气,很帮政府,毕竟政府里的大小官员,拐两三个弯就是熟人,不帮怎么行?这么大的灾难,扛得扛不住,都得硬扛死扛。这点我是很赞武汉人的。但是,就算扛着,终也有自己憋闷不住的时候。我替你扛,你也得让我骂。武汉人骂起人来,也是相当生猛,半点面子都不会给,而且一定会连带对方祖宗一起大骂。我想,有些人,恐怕骂也要被武汉人骂死。殃及自己祖宗,别怪武汉人,要怪,就怪你自己的轻率不负责。

 

这几天,死亡者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。邻居的表妹死了。熟人的弟弟死了。朋友爹妈和老婆都死了,然后他自己也死了。人们哭都哭不过来。平时不是没见过亲朋的死,得病而治疗无效死亡的,谁没见过?亲友尽力,医生尽职,回天无术,虽然无奈,但人们往往可以承受,病人自己也会慢慢认命。但这一次灾难,对于早期的感染者,不止是死亡,更多是绝望:是呼救无用,求医无门,寻药无着的绝望。病人太多,床位太少,医院也猝不及防。剩下的,除了等死,又能如何?多少病者都一直以为岁月静好,有病看医,毫无死亡的心理准备,更无求医不得的人生经验。他们死前的痛苦和绝望感,比深渊更深。今天跟朋友说,天天听到这样的信息,心情怎么可能不压抑不难过?“人不传人,可控可防”这八个字,变成了一城血泪,无限辛酸。

 

亲爱的网管们:有些话,你们还是得让武汉人说出来。说出来,心里会好受一点。我们都已经被封在这里十多天了,见到那么多的惨绝人事。如果连发泄一下痛苦都不准,连几句牢骚或一点反思都不准,难道真想让大家疯掉?

 

算了。疯掉也解决不了问题,死了他们也不会在乎。不说这些。

 

剩下的日子,还将继续。我们依然会全力配合政府,关门闭户,坚持到底。只期待拐点更快到来,期待武汉尽快解封,更祈祷病人们悉数痊愈。

 

时间长了,吃饭的问题,总归要凸显出来。有意思的是,好多小区的能干人,仿佛一夜之间就冒了出来。我小哥说,他们小区自动成立了买菜群。大家入群后,编上号,由买菜群集体采购。一家一袋。小袋菜放在小区空地,各自顺号来取,互不接触。如果嫌菜不满意,先拿了再说。再找个空地,给负责人打电话,争取调换。他们还做了买菜攻略,让事情更加有条有序。这样,大家就不用都跑超市,一下子解决了人们吃菜的问题。今天,同事的小区也建了采购群,团购猪肉鸡蛋等物。有各种套餐搭配,列出肉丝、肉糜、精瘦肉、排骨等,分量和价格,标明清晰。只要凑足二十人,就会有人分好了,送货过去,大家去取即可。同事问我要不要?这么好的事,怎么会不要?毕竟还有两周的时间要过。我要了一份C套餐的猪肉,共199元。生活那么艰难,但办法还是有的。

 

正月十七(210日)

 

又阴了。但天空还算明亮。我们依然在打听或在等待好消息。有人做了个视频,说如果钟南山讲哪天可以出门了,你们猜武汉会怎么样?然后是各种鸡鸭成群地向外飞奔,各种耀武扬威地出门派头,各种猖狂傲慢的走路姿态。原来,武汉人不光会扛事,会骂人,也会各种的想入非非。

十六省以全包的方式,支援湖北十六市。医护人员争相报名,剪短发,剃光头,各种离别,各样视频,让人感动。听说来鄂的各省不只是人力支援,还自带医疗设备和防护用品,就连油盐酱醋诸多琐碎事,也一律自备,不给当地添加任何负担,这真是让湖北人感激涕零。前来湖北的医护人员,多达两万。这份情谊,何其厚重。

当然,最曝红的还是江苏(我在南京出生,各种填表都要填“江苏”。这地方当然让我倍觉亲切!)它被人称为“苏大强”,又被叫作“十三太保”。各种段子络绎不绝,把南京调侃得像小媳妇。我的同事曹军庆家在孝感,他不太上网,我们便都把这些东西传给他。汇集在一起,更是让人笑坏。我们告诉他说,你们现在有大腿抱了,而且是很多大腿。

武汉的医护人员伤亡惨重,这我早已知道。前几天记录时,也曾写过。现在援军终于到达,而且是大批量的来援。喘过气来的不仅是医护人员,所有的湖北人都大大喘了一口气。劳累的已经不能持久战的本地医生,终于可以歇一歇了。沉闷了几天的段子手,又开始在各条线上耍酷。

局势的好转,在于举国之力,前来相助。方舱的扩容,床位的增量,援军的抵达,隔离的有效,工作的有序,加上武汉市民以坚韧之力的配合,齐头并进,病毒蔓延势头有明显衰弱迹象。再过几天,或许会更加清晰。医生朋友也下判断说,应该快了。说来道去,封城延时这么长,主因还是:

1、前期延误了时间,致病毒蔓延;2、隔离方式不当,致感染加剧;3、医院资源枯竭,医护人员病倒,致治疗缓慢。

而这一切,现在都在改变,转机随时可能出现。

 看到网上一段留言,来自洪山体育馆的方舱医院。一位病人说他全家三口都在方舱,这两天都将出院。而且说,过几天,方舱医院会有很多轻症病人痊愈出院。治疗方式是中西医结合,中药西药都吃。方舱的伙食是艳阳天提供的。艳阳天是武汉很著名的一家餐馆。菜做得尤其好吃。病人说,比在家里吃得好多了,体重增加不少。他的留言,给一众看客带去鼓舞。我一直听说,不少病人,害怕去方舱,觉得那里太艰难,宁愿呆在家里。其实现在看来,后续事项跟上后,方舱并非那么苦,何况有医护人员照料,无论如何,比呆在家里更强。方舱医院内空间开阔,适合跳舞。住院的大妈阿姨们也没闲着,自然是要利用的。这个视频看得我很是惊喜万分,武汉的大妈们真是太顽强了,不只是顽强抗病,还要顽强地跳广场舞。我们要不要把这样的舞叫作“方舱舞”呢?

被删怕了,似乎我也快成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。其实这些喜讯,是由衷想与大家分享的,这是我们盼了好久的信息。网上有各种说法,各种吓人的议论,以及各种专家头头是道的分析,再加上各种无聊透顶的谣言。身在武汉的人们,闲聊中,都表示,已经不想知道那些了。我们现在关心的只是自己。关心病人是不是少了,是不是已经住进了医院,是不是得到了有效治疗,死亡人数是不是在递减,还有,送菜的何时可到,我们自己哪天可以走出家门。

 坏的消息,仍然揪心。同济医院器官移植专家林正斌教授,今天中午去世。62岁,正是精力尚且充沛,经验尤其丰富的年龄,实在令人叹惋。同济医院隶属华中科技大学。三天内,连失两大精英,华科人闻之莫不伤心。而李文亮所在的中心医院眼科,听说也有两位医生已病到插管治疗地步。更糟的是,因为李文亮之死,一些捐赠者迁怒于中心医院,在捐赠时指明不捐中心医院(不知这信息确否)。中心医院所有医用设备告急。唉,如果李文亮天上有知,听到如此消息,他会比所有人都更加难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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